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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儒的一個同期朋友在我們行前,以MSN跟佩儒說,有心救災就該要有把工作拋在腦後的心理準備,只去一天,那有什麼意義?
8/16凌晨兩點四十分我們從台中發車,二十四小時運作的中港轉運站我們搭了統聯客運南下,回程時我們搭當晚台鐵自強號返回台中,那時是十點多鐘。嚴格來說我們去不到整整一日,可是,救災這件事,只去一天真的沒有意義嗎?
屏東林邊→台南大內
凌晨五點我們抵達台南,雖說最早招募志工說要去的地點是屏東林邊,不過招募的發起團體是某宗教的台南分會,四人都仔細讀了志工前往災區的注意事項,知道最好不要消耗災區的物資,因此搭上計程車往集合地點前我們找了便利商店買乾糧飲料,我們提著水桶、長尾夾、棉布手套又全副武裝,超商外的計程車叔叔笑著問我們:「妳們是要去烤肉嗎?」後來我們看見提水桶的,四個人就彼此笑說「那也是我們郊遊的夥伴」。還保有幽默感應該是件好事吧,我想。
前一天晚上就聽說周六已經有上千志工前往林邊,果然現場集合時臨時宣布要改往台南縣的大內鄉,因為新聞固然沒有報出太多訊息,但台南重災區其實也不少。
台南市區往台南縣大內鄉有一段路,不過當然遠比屏東接近得多,押車的領隊又重申集合時已經說了兩次的精神喊話:「雖然不是去林邊,可是救災是不分地點的!」佩儒半無奈地在我旁邊苦笑說:「我們根本不在意去哪裡。」是的,哪裡都是一樣的,整車的人都想為這次水災做點什麼,遊覽車裡有美國人,也有馬來西亞華僑。
感恩、阿彌陀佛
我沒有信仰,雖然讀過佛學概論還跟基督徒一起讀經幾個月,不過對於宗教活動,都跟對於政黨活動一樣抱有一種敬謝不敏的心態。這一點半成品、奧大嬸也都不例外。
押車領隊和其它同個宗教團體的人們,總是在講完話以後補一句「感恩」或「阿彌陀佛」,近似基督徒讀經、講話中常以「阿門」、「哈利路亞」作為一句話的逗號與句號,讓人總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然而該宗教團體的救災效率與用心,即使反對宗教活動的人也會心服口服。
發車的時候是七點鐘,車上發素包給大家當早餐卻不是很多人拿(大多數人跟我們一樣都已經吃過早餐了),可能剛好準備了一車子人的份量,領隊又拿起麥克風來說,「我們要惜福,包子吃不完到中午會餿掉,各位年輕菩薩請幫忙多吃幾個」,再傳下來果然人手一個。中午時一人一碗素飯,是一般女生吃飽的份量,對我來說有點太撐,吃三分之二飽了,想起災區一個婆婆說他們只能吃泡麵,於是整碗硬噎下去。
在協助災民清掃家園的時候,該團體派幾隊人馬沿路問災民需不需要人手幫忙,看見我們以為是災民也問了,一聽說我們是台中來的,又是迭聲「感恩」、「阿彌陀佛」。
回來以後才知道,該宗教團體當天在七個縣市每戶災民發新台幣五千塊救急,比政府的動作快得多。佩儒說,去年台中淹水她家淹了一百八十公分,政府給一萬塊,該宗教團體也給一萬塊,可是該宗教團體發生的頭幾天就給了,什麼也不問,進災區挨家挨戶發放。彼得杜拉克二十世紀末就說過,未來是非營利團體的時代,因為擁有營利團體在政策上所缺乏的高度彈性。
就像拍電影一樣
集合時的志工(目測應該超過三百人)分散到屏東林邊和台南縣幾個鄉,我們是在九點左右抵達了大內鄉的一所國中,下車前聽說政府已經派出三百位國軍進大內鄉清除淤泥,領隊說「我們還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參加招募的工作內容本來就是「清掃家園」,因為我們四個女生除了佩儒之外皆四體不勤兼文明病纏身(佩儒是會騎腳踏車環島的人!),自問專長時我發現自己不學無術(幾周前去釣魚還差點溺水死掉),知道不可能深入需要專業人士的部分災區,但清掃也是救災的一環,這個工作是該我們去做的。
災後已經一個星期,我們到一戶三合院和一間平房協助清潔,三合院所處的地勢高而逃過一劫,作為家族的祖厝,族人把泡過水的傢俱什貨全搬進三合院裡用手洗、用強力水柱沖刷,一地的淤泥乍看以為這也是一間受災戶。前往平房時路邊一排摩托車裹了一層泥灰色的殼,每台都泡湯了,沒淹過的車子輛輛都是一層黃沙,車子駛過道路以後有一陣霧似的塵土飛揚,我們去的那間平房整整淹到屋頂,每個地方都是一層泥,這還是雨停後已經清掃了好幾天的模樣。
「因為我們住的這排地勢比較低。」
災戶伯伯用掃除工具指著大概一百七八十公分高的地方說,「之前淹過一次,那次淹到這邊,這次整間都淹掉了。」
伯伯好像聽不太懂國語,而佩儒的閩南語講得最好(雖然我們都聽得懂,但講出來破爛得很),問了當時到底什麼情況,伯伯有點緊張的聲音很有臨場感,說那天他們先躲到地勢高的地方,他一家之主騎摩托車下來看狀況,水先從水溝裡大量地湧出來,一下子淹高,三、五分鐘不到水已經往上坡走了七八公尺,速度快得驚人,他立刻回頭往更高的地方駛去。
「就像拍電影一樣!」他說。
我們跟伯伯的兩個兒子一共六個清掃那間平房,大家不認識,低著頭沒交談什麼,戴著口罩大概連面容都沒辦法細看,只是埋頭合力把淤泥和污水掃往戶外的水溝。戶外好幾個阿兵哥把淤泥鏟起來,不知道往哪裡運走,每個人的褲管都是泥巴,有的可能在淤泥中滑倒,連背部都是一片乾涸後的泥巴痕跡,路上也看見女性士兵,同樣的是一身狼狽。路上有車在邊走邊廣播,某某醫院來義診,從內外科到皮膚科都能看,怎麼敘述出來幾乎像戰場呢?
大通鋪
近午十一點放飯,聽起來有點早,不過大家一點都不保留體力的工作,老早就餓了。有個媽媽帶三個小孩,一家四個志工加一個馬來西亞華僑和一個大男生留守三合院幫忙洗一個家族族人的什物,我們十點四十分過後會合,太陽大得要命,每個人都是又餓又渴,忘記是誰笑說,人家做版模的也是這樣每天風吹日曬,我們怎麼可以曬一天就喊累?
我說妳兒子年紀好小,那個媽媽笑說,十年前九二一地震她也帶小孩去幫忙,哥哥六歲,弟弟三歲,如今各添了十歲。當年搬的是石頭,今年洗的是泥土。
災戶伯伯阿姨老婆婆買了冷飲給我們喝,又要送我們回國中,每個人拿到飲料就顧著解渴,佩儒問老婆婆中午一家準備吃什麼,婆婆說現在什麼也買不到,倒還有泡麵充飢。那我們手上的冬瓜茶又怎麼來的?不免一陣汗顏。
放飯後大家在校園裡各擇一處(基本上是操場附近樹蔭下)風捲殘雲一樣把飯吃完,該宗教團體還為我們準備了仙草蜜,放到原本盛著素飯的碗裡,嚐起來溫溫的,鹹鹹的。
體力耗盡又吃飽了飯,我的眼皮已經快要掉下來,其實每個人都是倦容,有的人睡在階梯上,阿兵哥在廁所旁邊的穿堂走廊躺成一排綠地,我們四個人找到有遮蔭有涼風(抱歉其實是熱風)的司令台,地面上有點泥漬有枯葉,手撥一撥沒想自己是男生女生肚皮朝天躺下來,只有奧大嬸說沒有安全感縮在司令台角落背靠著牆假寐,我倒頭沒幾秒鐘就失去意識。
預定一點半集合,醒來的時候是十二點半,實在是因為太熱,坐起身來我面對的是風雨後無暇修剪的操場雜草叢生,遠一點是喬木充當校園圍牆,天空很藍,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身周已經躺滿人,數一下男男女女有十五人,像個大通鋪,我看見旁邊有個男生跟我一樣呆望著前方的操場,或者天空,覺得我們像一家人。九二一那年我十五歲,十年了,那一年地震後連幾天我和半成品也是那樣睡在操場上,跟一群僑生在一起過夜,交換各國的泡麵吃,大家沒有睡袋也沒有枕頭,只有瓦楞紙箱拆開當床墊,以天為被,早晨醒來臉上有露水,沒有半點想哭的感覺,反倒偶爾會有種油然而生的喜悅,因為每個人的心都緊緊繫在一起。
一個大姐赤腳走進來司令台看看有沒有位置可以躺,我說我這個位置已經躺乾淨了。走出司令台的時候發現大家把雨鞋脫在外面一雙雙排排站好,害我忍俊不住,那還真有點像一個家門口的玄關。
我要怎麼跟大哥交代
佩儒跟奧大嬸是第一次見面,因為看過我的峇里島遊記,介紹時我跟佩儒說「妳叫她大嬸就好了」,不知為何佩儒後來總是口誤叫奧大嬸為「大嫂」,我們就爆笑說「那誰是大哥?」
我們協助清理的那間平房空氣不太流通,擔心漏電的關係連電風扇都沒辦法開(重點是還能動嗎?),上午的時候我擦地板老覺得頭暈,以為是普通的姿勢性貧血,不過越到後來眼前的那片黑霧就退得越慢,對自己的體弱又氣又無奈,我跟佩儒說「既然妳在的話,應該可以救我吧?」因為佩儒是護士。中午睡過之後我的狀況好很多,反倒是一聲不吭的奧大嬸撐不住終於說是中暑了,佩儒叫她先休息喝水,大嬸喝完水沒休息,惹得這位豪氣的護士小姐說:「如果妳昏倒了,我要怎麼跟大哥交代?」
──到底大哥是誰啊!?
我們哈哈大笑。
半成品跑去找一間手搖飲料店買了檸檬蜂蜜水給奧大嬸喝,佩儒幫奧大嬸按摩,我們不時提醒彼此補充水分,總算沒再發生什麼狀況。志工救災注意事項之一,救災的人要評估自身體力,不要給災區帶來困擾。然後,做任何事情都保有幽默感也很重要。
一日志工的意義
原先是預計晚上六點離開大內鄉,然而,儘管中午一直到兩點左右都還是烈陽當空,不知幾時開始天就逐漸暗下來,我們擔心會下雨,加快速度趕緊把手邊的工作結束,果然三點左右開始下雨,工作至此幾乎是摸黑進行,也因為下雨的關係,我們提前結束了我們的工作。
大約六點半我們回到台南火車站附近,該宗教團體那個周末跨縣市動員志工,仰賴台灣高鐵的救災免費座位讓志工們節省了不少車費,聽說台灣鐵路局(台鐵)也有同樣的資助,我們去火車站果然申請到免費的團體票,而且沒要求看證明,可能因為不會有人沒事帶著水桶雨鞋又一身狼藉吧,草草吃過飯我們搭上七點多鐘的自強號,想到吃飯、搭車都是別人的餽贈,換我們想說「感恩」、「阿彌陀佛」了。
佩儒的朋友說的,只去一天,那有什麼意義?
不得不承認我們肯定也消耗不少成本,可是,我們能夠絲毫不保留體力、靠意志力在縮短了的工作時間內把工作完成,就是因為自認是一種消耗品,只有一天能夠發揮作用。這跟一去七天的志工有不同的意義,就像馬拉松跟百米賽跑有不同的跑步策略一樣。
跟災戶的伯伯阿姨老婆婆還有那兩個弟弟揮別的時候,跟同行志工揮別的時候,想到我們連彼此的姓名都不曉得,也沒人想到要交換連絡方式。十年前的九二一,十年後的八八水災,那麼多不具名的人進入災區,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搬石頭沖泥土,也將是推動下一次救災時可能會投入心力的人們的原因之一。起碼我如此深信著。
P.S:那之後……
一日志工的隔天除我之外的三人都要上班,睡醒以後我刷洗前一天弄髒的衣褲外套,順便洗了床單。中午過後上線跟奧大嬸、半成品詢問身體狀況,結果奧大嬸講起了另外兩件事,其中一件是,「聽說蘭嶼缺物資」。
就像星期六很快談好要去台南一樣,我們也很快又決定買些罐頭──雖然家人一直提醒我,新聞連報好幾天,物資夠了!──可是,就像大內鄉沒有媒體釋出太多訊息一樣,蘭嶼恐怕也是「沒被報出來」而已。
我像平常一樣少帶一根筋(咦?)就跑去全聯福利中心買罐頭,因為心算不好(但坦白說全聯沒有標箱裝價格),結帳價目顯示接近一千三,我把兩個錢包都翻空,最後全身上下只剩下二十四塊,心裡暗自驚了一下,想說真沒錢的話總不好拆一個罐頭出來退費吧?叫我跟後面的叔叔大姐借錢我也還真做不到。
晚上半成品下班回來,我說了給蘭嶼買物資的事情,也說了奧大嬸提起的第二件事,「我們這個周末再去彰化當志工吧?」
好一個勇健的奧大嬸……
聽說是後記
奧大嬸看完這篇紀行後,在上班之餘丟MSN訊息給我說,當天志工人數不只三百人,因為去台南縣的遊覽車就有十輛,估算起來也有五百人,而這還不包括已經分散去林邊的當日志工。
熱血如奧大嬸,我從善如流的來做個後記補充。
附帶一提奧大嬸今天看了一則新聞後又丟了這樣的訊息給我。
奧大嬸:
http://tw.topic.yahoo.com/morakot/article/url/d/a/090819/78/1pd1q.html
奧大嬸:
喵的!政府在幹
奧大嬸:
嘛
──嚇!害我以為奧大嬸出口成髒。
此外附註一個一日志工的相關網址:http://www.wretch.cc/blog/wretchbest/9400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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